《孔子》问世九年后，导演胡玫携电影新作《进京城》归来。这部前后耗时六年、揭秘京剧起源的影片，幕后故事比剧作还要一波三折。

　　影片原计划杀青的倒数第三天，一场大火将摄影棚烧毁，耗时70天为最后一场大戏搭好的戏楼付之一炬，向上海昆剧院等机构、京剧表演艺术家借来的手绣戏服毁于一旦。摄影棚重新搭建，戏服又花了四个月手工缝制。

　　胡玫形容，《进京城》的拍摄遭遇了“断崖式”的困难，几场意外之后严重超支。影片公映前夕已无更多资金投入宣传工作，客观上对排片造成了一定影响。同档期影片中，《进京城》排片率较低，仅1.4%，远低于《复仇者联盟4》、《何以为家》等引进片。

　　但对于目前的上座率和票房表现，胡玫向第一财经表示，已经超出预期。路演期间，原本担忧题材小众，观众接受有障碍，但她一再感受到观众的热情反馈，这让她觉得京剧的振兴指日可待。

　　跨越文化和时代的京剧

　　早在2012年，《一代宗师》的编剧邹静之便开始操刀《进京城》剧本，耗时三年调研，取材于“徽班进京”的历史事件改编而成，讲述清代乾隆末年，皇帝八旬大寿，扬州春台班进京祝寿之际，发生在京城皇宫与曲艺梨园间的恩怨纠葛。故事围绕戏曲奇才岳九和汪润生的命运，描写戏曲人凭借精湛技艺赢得世人尊崇。

　　胡玫在采访中透露，邹静之是不折不扣的票友，他一直想写一部反映中国京剧诞生的电影，因而剧作中凝结着他对国粹的深厚感情。对京剧一无所知的她在第一次读剧本时，便被其中的情感和精神所打动。

　　影片拍摄前，胡玫做了大量案头工作，走访了安徽安庆、黄山等市郊，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人交流，她花了很长时间钻研戏曲知识，这也是剧组接连遭遇意外，她仍然坚持拍摄并完成影片的原因。如今，她已经从京剧的门外汉变成熟稔戏曲前世今生的专家。

　　“1876年，上海《申报》首次使用京剧一词。皖南的徽剧、湖北的花鼓戏、陕西秦腔，百种剧目融合才最终催生了京剧。京剧的诞生不仅仅是一门艺术，它的唱念做打，生旦净末丑，从扮相、唱腔、乐器，到表演形式都是自成一派。钗头、盔头等制作之精美，凝结了中国老百姓的智慧。我们应该尊重历史，找回自己的根。”

　　在安徽深山调研勘景时，她看到当地山民沿袭着清末的话本和古音，祖祖辈辈传唱，流传千年的文化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留存了下来。在无名村庄里的祠堂里，当地百姓将保存了几百年的戏服展示给她，那些诞生于乾隆、康熙年间的戏服如今保存得十分完整：“真丝、银线、珍珠玛瑙，色彩都很漂亮。”

　　胡玫告诉第一财经，每到丰收或者节日，当地老百姓都会自发聚到一起，唱几天几夜的大戏。“只是这种文化传统，在今天越来越稀薄了。”过去曲艺人唱念做打样样苦练，穷尽一生精进技艺的时代已经远去。

　　中国影史上诞生的首部电影便是京剧电影《定军山》。《定军山》之后，诞生过多部戏曲电影或与京剧有关的电影，在戏曲电影最繁盛的时代，改编自知名唱段的电影，诸如《杨门女将》《宇宙锋》《白蛇传》风靡全国，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电影与京剧的结合，最知名的莫过于《霸王别姬》和《梅兰芳》，或讲述京剧伶人或是京剧大师传奇一生，《霸王别姬》曾一度打破国产电影在美国的票房纪录。

　　这些电影在市场上的表现因类型而有较大差异，总体而言，以京剧为背景的商业类型片能够获得较高票房，而以京剧为“主角”或者戏曲电影则走向式微，诸如《廉吏于成龙》、《曹操与杨修》3D版这样口碑良好的戏曲电影，在面向市场时并无逆袭的机会。一些戏曲电影因承载着教化功能和主旋律性质而显得娱乐性和观赏性不足。

　　在《进京城》路演过程中，胡玫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进京城》在海外放映时，观众们热情高涨，“我简直就成了明星。”这样的热情远远超过她的想象，她发现当全世界的华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能够跨越文化背景和时代的文化形式不是流行歌曲，而是京剧。在最近的放映活动中，她看到许多年轻人异口同声唱京剧唱段，感到震惊。“我没想到，传统艺术在年轻人当中的呼应和热议程度远远超过我们50后、60后的想象。这些00后的孩子在影片结尾，看到程长庚、谭鑫培、梅兰芳等艺术家出现在大银幕的时候，特别能够感受到他们心中对大师的景仰和对艺术的钦佩。”

　　在上海助残周的第一天，胡玫出现在普陀区残联组织的无障碍电影放映现场，这是她第一次体验特殊的放映形式，看到满场的观众和伏在盲人脚下的导盲犬，她很感动。“作为一个电影导演，我特别愿意为这些残障人士奉献我的全部艺术作品。”

　　“票房不那么重要”

　　在很多场合，“戏比天大”用来作为宣传语提炼影片的主题，但胡玫告诉第一财经，她并不满足于只是讲述京剧起源的故事或是宣传京剧这门艺术：“我想讲的是一个人的尊严”。

　　京剧诞生前，戏曲人被认为是下九流和社会底层人口，能够征服观众为自己挣得尊严的，唯有数十年苦练的功夫，影片的主人公岳九和汪润生便是通过精湛的技艺赢得世人尊崇。

　　“不管做哪个行当，一个普通人要被人尊重，首先得尊重自己，用整个生命去付出和追求，最后一定能够赢得尊敬。一个国家也需要这样的尊严。”胡玫觉得，今天的文艺界、演艺圈也出现了一些怪现象，“一个人首先得有自己的人格，不能拿着麦克风假唱，关键还是要提升自己的文化素养。”

　　过去的戏曲人、今天的演员，没有过硬的本领扛不了难度大的剧目。《进京城》要求演员会表演，还得会唱京剧，在选角方面也经历了一番筛选。年近九十的焦晃在《雍正王朝》、《汉武大帝》之后，再度与胡玫合作，饰演乾隆一角，胡玫评价他的表演“挥洒自如”。对于影片的两位主要演员，饰演旦角的富大龙和饰演武生的马敬涵，胡玫很认可他们的人品和职业精神。

　　富大龙的表演令人印象尤为深刻，片中一段月下练功，他为呈现旦角曼妙身姿，捆住膝盖，脚尖负重，在黄豆铺就的戏台上曼妙摇步，细碎平稳。胡玫透露，剧组为富大龙和马敬涵准备了替身，但拍戏的时候都没有用上，影片中六个剧目、九出戏的表演都是两位演员亲自上阵。虽然两位演员都有一定的戏曲功底，但前期自然少不了下狠功夫的训练。

　　“下雪天，零下二十摄氏度，他们穿着纱制的戏服，连续十几个日夜拍戏，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要知道戏曲演员带着盔头不能超过两个小时，可是我们拍戏一拍都是十几个小时，他们也不愿休息，一边拍一边吐。”

　　这部凝结着剧组演职人员心血的《进京城》以精良制作获得了业界的认可。在去年上海电影节电影频道传媒关注单元斩获最受传媒关注导演、编剧、男主角三项奖项。但一如九年前，《孔子》遭遇种种批评，《进京城》同样也绕不开争议。梳理评论发现，一些观众认为拍摄技法陈旧，“电视剧质感”。

　　胡玫以电视剧导演的身份为观众所认知，作品《雍正王朝》在电视剧史上迄今仍能代表历史正剧的最高水平，《汉武大帝》、《乔家大院》等剧目也分别在播出时创下多项收视纪录。她是北京电影学院78级学生，与张艺谋、陈凯歌、田壮壮、李少红等人同为第五代导演的翘楚。她的电影处女作《女儿楼》曾被中国电影家协会评为全国十佳影片。

　　胡玫说，她从未放弃过对电影艺术及技法的追求。“我拍了十年电影改行做电视剧，现在回来拍电影，是缘于对电影语言的尊重。不合适的时候，我是不会出来拍电影的。”在《进京城》上映之际，她更新微博坦言：“在创作上我是坚持传统的古典主义者。坚持就是一种选择。今后的创作中，我仍旧会坚定不移地恪守某些传统。”

　　胡玫告诉第一财经，她拍电影往往站在人物和内容的基础上考究它的形式，不会为了讨好观众而生造形式：“原原本本做自己，体会不朽的人生，体会生命的本真和他们的追求。”

　　“人们总在谈，为什么我们始终拍不出震撼人心灵的影片，而美国电影动人心弦，《国王的演讲》、《绿皮书》，它们也没有运用特别的电影手法，就是老老实实讲故事，讲人性，讲人的灵魂，其实能做到这一点已经非常不易。”

　　在胡玫看来，《进京城》可视为她个人电影创作的里程碑，不仅仅因为耗时之久、困难之多，同样在于题材的独特性。“对于我来说，投资回报不重要，排片率不重要，票房也不那么重要。我喜爱京剧艺术，喜爱这部作品，所以我投入了努力，就是如此，这才是最最重要的。”

　　这些年胡玫并不高产，接剧本也很谨慎，当下影视界，着急赚钱的剧本很多，真正的好剧本很少，电影或者电视剧，只要有好的剧本，她都愿意去拍。胡玫透露，由她执导的电影版《红楼梦》将会在今年择期公映，“肯定好看，这是区别于以往任何一版的青春版《红楼梦》”。